Hypebeast 專訪中國首位高級定製時裝設計師郭培 Guo Pei
M+ 特別展覽「郭培：藝想天開」，啟發思考時尚與當代視覺文化的共鳴與可能性。
郭培，中國首位高級定製時裝設計師，以其顛覆性的創意與對傳統工藝的執著，改寫了中國時尚的國際地位。自 1997 年創立高級定製工作室「玫瑰坊」以來，郭培將中國傳統刺繡工藝與西方立體剪裁完美結合，打造出極具藝術感染力的作品。她的設計曾亮相於 2015 年 Met Gala，Rihanna 身穿的《黃皇后》驚艷全球，並成功進入巴黎高級時裝和時尚聯合會，成為國際時裝舞台的焦點人物。
M+ 博物館舉辦的特別展覽「郭培：藝想天開」，展出逾四十件來自郭培高級定製工作室「玫瑰坊」的原創作品，這些服裝藝術品將與館藏中的藝術與設計作品進行跨媒介的對話。展覽以五大主題剖析郭培的創作歷程，展示她如何在文化傳承與創新之間游刃有餘，並用極致工藝與想像力詮釋當代時尚的藝術性與文化連結。我們非常榮幸可以與郭培作深入訪談，了解她的創作心路歷程。
童年的縫針遊戲：設計夢的萌芽
郭培的設計起點，源於一場看似平凡的童年遊戲。兩歲時，她開始幫助視力嚴重受損的母親穿針引線。「媽媽的視力非常差，一隻眼睛只有 0.1 的視力，另一隻完全看不見。她每天要走很遠的路去上班，沒有人知道她看不見。」郭培回憶道。
那個年代，家庭沒有太多的外援，衣服、被子都需要家長親手縫製。「媽媽縫被子的時候，我經常坐在旁邊看。她看不清直線，我就指引她重新縫直。有時候，幫她穿針引線是一場遊戲，但我特別喜歡。」這些日常的互動，讓郭培對針線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埋下了她未來成為設計師的種子。「那時的我就在想，長大後一定要幫媽媽做更好的衣服。」
除了縫針，郭培還熱愛畫畫，特別喜歡畫小人。「那時候畫小人，頭畫不圓，我就用削鉛筆刀幫忙修圓。」她笑著補充道，「也許這些細節讓我的審美和手藝更敏銳。」
命運的選擇：服裝設計的開端
15 歲時，郭培原本計劃考入美術學校，但因當年美術專業招生計劃的調整，她意外地選擇了服裝設計。「那一年，剛好看到有一個叫『服裝設計』的專業，當時我非常興奮，便告訴媽媽我想學這個。但媽媽的第一反應是：服裝還需要設計嗎？」郭培笑著回憶。
這個看似偶然的選擇，卻成為她人生的必然。「我覺得人生有時候就像是命運安排的軌跡，你不知道它會帶你去哪裡，但只要你順著走，機會和緣分就會指引你。」她坦言，自己從未考慮過「如果不做設計會做什麼」，因為從小開始，她的所有熱情都集中在這件事上。
然而，服裝設計的學習並非一帆風順。在全國 500 人的考場中，郭培以「素描最差」的成績入學，但她憑藉努力與天分，四年後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我入學時是我們班素描最差的，但畢業時成績最好。我相信天分是上天給的禮物，但努力是成功的必要條件。」
與時代同步：中國服裝業的崛起
郭培的設計生涯，與中國服裝行業的發展步調一致。她見證了從 1980 年代到 2000 年代，中國從「服裝廠」到「時裝公司」的轉型。「1989 年，中國才有第一批時裝公司，那時候的消費者就像海綿一樣，瘋狂吸收新鮮事物。」
1997 年，郭培決定成立自己的品牌「玫瑰坊」，並許下了一個願望——用兩年的自由去實現自己的設計夢。「我當時用 60 萬買了兩年的自由，想要專心做自己喜歡的設計。」然而，創業的現實遠比想象中艱難。「半年後，我的資金就花光了，接下來的兩年，我不得不為了賺錢而煎熬度日。」
即便如此，郭培並未放棄創作夢想。她用自己的經歷向我們證明，設計夢需要的不僅是熱情，更是堅韌與智慧。「那段時間，我一邊做大裙子的設計，一邊為品牌接單賺錢，甚至懷孕九個月時還在法庭上打官司，為了追回款項來發工資。」這些經歷讓她對設計和經營有了全新的認識，也奠定了她在行業中的堅實地位。
五萬小時之夢幻設計
2004 年，郭培完成了耗時五萬小時打造的第一條高訂裙，這是一件跨越了她人生三個階段的作品。「這條裙子不僅代表了我的設計夢想，也象徵著我從童年到成長的整個過程。它是我 20 年內心渴望的具象化表達。」
這條裙子不僅是郭培設計生涯的里程碑，更是她對設計哲學的深刻詮釋。「當時有人出價 500 萬買這條裙子，如果按一個普通建築工人的時薪是 100 元，那五萬小時就是 500 萬。」當她得出這個數字時，也曾感到震驚，最後郭培毅然拒絕了，因為她清楚知道「如果我有花不完的錢，我最想做什麼？答案是，我只想做服裝設計。」
她表示，這份對創作的執著，正是她能夠在國際舞台上大放異彩的原因。「不要說五萬小時，五十萬小時我也願意。我不在乎付出一切，只要能完成心中最美的一件作品。」
靈感的降臨：一場教堂內的靈魂觸碰
靈感對於郭培而言，不僅僅是創作的起點，更是一種與宇宙連結的體驗。她回憶起 2014 年在歐洲某座教堂內的一次震撼經歷，這成為她設計生命中的重要轉折點。「當時，我站在教堂中央，仰望穹頂，那一刻，我彷彿消失了。」郭培形容那種感覺就像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彷彿化作了一個個閃著光芒的泡泡，逐漸升向天空。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與天地連結，靈感就是這樣由天而降，擊穿我的靈魂。」這次經歷讓她深刻領悟到，靈感並非來自生命中的種種經驗，也不是對現實的觀察，而是一種超越現實的內在感受。「經驗是累積的，而靈感則是一種神性，它超越了你作為人的局限，來自於更高的層次。」
那次經歷開始，郭培的作品走向了更深層次的哲學探討，例如她的作品《白聖》。這件服裝以教堂的建築結構為靈感，設計了一個象徵光明的小窗口，讓穿著者的臉部成為光的焦點。「這件作品是我對靈感的最好詮釋，它超越了服裝的實用功能，成為一種心靈的表達。」郭培說。
郭培與高定工會：初心、挑戰與突破
2014 年，郭培在巴黎高定周期間初次接觸法國高級訂製公會，並從中了解到，成為會員的關鍵在於「目的、貢獻與工藝」。當被問到「你為什麼想加入工會？」時，她深刻反思自己的初心。「是為了名利，還是純粹的熱愛？」這讓她意識到，真正的設計應該承載文化使命，而非僅追求個人榮耀。
在「貢獻」方面，公會更看重未來的價值，而非過去的成就。郭培回想自己設計過奧運禮服，為中式嫁衣注入現代風格，但她明白，工會期待的是她如何用設計影響全球時尚。「工藝」則是她最深切的體會，因為它是設計的根基。「靈感雖然重要，但沒有工藝的支撐，一切都只是空想。」郭培認為，精湛的手工技術是實現設計夢想的唯一途徑。
加入高定工會後，郭培面臨每年兩場高定秀的壓力，遠超她以往的創作節奏。第二場高定系列《遇見》系列僅用 40 多天完成，她在壓力中突破了自我。「壓力是一種能量，它讓我發現自己的潛力。」而第三場秀《傳說》系列則是她的巔峰之作，展現教堂神聖意象，讓觀眾與工會成員無不為之動容。
超越東西方的創作視角
談及她如何在設計中融合東西方文化，郭培坦言，這並非刻意為之，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很多西方媒體問我，你怎麼把東方和西方文化結合得這麼好？其實我並沒有刻意去想這個問題。」郭培說，她的設計並不是簡單地將東西方元素按比例拼湊，而是來自生命經歷的內化。「這種融合是因為愛而產生的。」
郭培回憶起在法國看到拿破崙戰服的刺繡細節，那些立體感強烈的工藝深深吸引了她，成為她後來設計中的靈感來源之一。然而，當時的她並沒有相機或手機，只能用眼睛去記住那些細節。「我多麼希望自己的眼睛是一台相機，能拍下所有看到的東西。」這種對知識和見識的渴望，讓她在設計中逐漸形成了一種跨越文化的表達方式。「無論是來自阿拉伯、歐洲還是泰國的文化，每一種美都成為了我生命的養分。」
她進一步闡述道：「當你問我怎麼融合東西方文化時，這個問題本身其實就帶有一種分裂性。因為在我的內心，並不存在東方與西方的分界線。」郭培認為，創作者需要超越這種刻意的區分，只有當我們不再分東西、不再分你我，才真正進入了一種更高的境界。
她用一個極具哲學意味的比喻來解釋這種「無分別」的狀態——「當我們在茫茫宇宙中看到地球，那麼渺小的一點，還能分出什麼東西方？還能分出人類與動物？這時候的地球，只有一個整體。」這種超越國界、超越文化的視角，讓郭培的設計始終帶有一種普世的情感力量。
商品與藝術的交鋒
當談到設計與藝術的區別時，郭培的回答充滿張力。「設計作為商品的本質，就是要賣錢，越賣得好，越是一個成功的設計。」她坦言，作為一位設計師，商業的成功是不可忽視的目標，因為這關係到團隊的生計和品牌的延續。然而，藝術的本質卻完全不同，它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表達，並不以市場為導向。「藝術是無邊界的，它是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沒有對象，也沒有設限。」
郭培提到一個深刻的例子：梵高的畫作在他生前幾乎無人問津，但如今卻成為無價之寶。「真正的藝術家，並不在乎作品是否被理解或認同，他們創作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表達。」因此，她始終堅持不賣自己的藝術作品，認為這些作品應該留在博物館，成為人類精神的一部分。「藝術就像光，它啟發著無數的人，溫暖著人類的精神世界。」
她還分享了一個令她印象深刻的故事：在她的展覽中，有一位觀眾來了 26 次，買了 26 張票，只為了與她的作品再多待一會兒。「他不是來看商品的，而是來感受作品帶來的幸福感。」郭培認為，商品能帶給人短暫的快樂，但真正的幸福卻源於藝術的內在力量。
藝術的永恆價值
郭培的設計並不僅僅侷限於時尚界，她的多件作品已進入世界各大博物館，成為時尚藝術的代表。「服裝設計進入博物館並不容易，除非它成為一種文化的象徵。」她說道，「但我的作品被認為是時尚藝術，這是對我最大的肯定。」
她提到，疫情期間讓她有更多時間思考設計的意義。「我明白自己不僅僅是在做服裝，而是在用服裝講述一種文化、一種精神。」郭培認為，博物館為設計師提供了一種更長遠的舞臺，而她的作品正是希望啟發未來更多用時尚語言表達藝術的創作者。
郭培坦言，她的每一件作品都像是一個哲學問題。「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其實就是不斷提問的過程。」她認為，藝術與哲學、神學有著深厚的聯繫，它們共同探索人類的根本問題——我們從哪裡來？為什麼存在？又將去向何方？
「從我的第一件作品到現在，我的每一件設計都在詢問這些問題。」郭培說，藝術家與哲學家的共通點，在於他們永遠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但卻始終在探索答案的道路上。這種無法完全表達的遺憾，反而成為藝術家創作力的源泉。「每一次創作都不完美，但這種遺憾讓我有動力去創作下一件作品。」
郭培的未來願景
「我相信，作為設計師，我的責任不僅僅是創造，而是啟發。」郭培談到，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為後來者開創一條新的道路。「這條路可能會很艱難，但我不在乎成本，也不在乎結果，因為這是我的信仰。」
對於未來，郭培更加注重於設計的文化價值。「我不想被商業綁架，我也不想被潮流定義。」她認為，真正的設計是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是能夠進入人類記憶的。「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成為文化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當季的時尚單品。」
M+ 設計及建築主 Ikko Yokoyama 之視角
Ikko Yokoyama
在策劃此次展覽之前，M+ 策展人 Ikko Yokoyama 便對郭培的作品展開了長期研究。她首次與郭培接觸時，正值郭培的作品在美國和紐西蘭巡展。當時，Yokoyama 與其他博物館同僚交流，討論郭培服裝的展示難度，因為這些作品不僅設計華麗，工藝也極為精細，保存與運輸都充滿挑戰。「我們開始意識到，她的創作真的令人著迷，也因此更加確定我們對展覽的興趣。」
展覽的策劃過程中，Yokoyama 對郭培的創作歷程進行了深入研究，「這不僅僅是一場回顧展，而是一次對她創意光譜的探索。」她解釋道，郭培的作品橫跨時間、神話、夢境與建築，多重主題在她的創作中不斷交織。展覽因此分為多個主題，力求全面展現郭培的創作視野，而非僅僅挑選幾件代表作。「我們希望觀眾看到的不只是作品的精美，而是她的設計如何反映時代與文化的交融，甚至是她對未來的想像。」
策展過程中的另一挑戰，是如何將郭培的作品與其他藝術品並置，展現跨文化的對話。「郭培的創作不僅僅局限於中國傳統元素，而是將東方神話與全球工藝結合，形成一種混合的美學。」例如，展覽中特別挑選了一件以青花瓷為靈感的禮服，並將其與當代陶瓷藝術家如 Monir Shahroudy Farmanfarmaian 的作品並列，進一步強調工藝和文化的共鳴，而非簡單地將其歸類為「中國傳統」。
Yokoyama 亦希望透過展覽改變觀眾對時尚的看法。「這不僅是一場時裝展，而是一場視覺的奇幻旅程。」她將展覽空間設計為如花園般的氛圍，讓觀眾能夠慢下來，細細欣賞每件作品的細節與故事。「時尚往往快速而短暫，但在這裡，我們希望觀眾以全新的方式欣賞時尚，將每件作品視為藝術品，而非消費品。」
最後，Yokoyama 希望展覽能啟發觀眾重新思考時尚與消費文化。「郭培的作品極具工藝性與永恆性，與當前快時尚的快速消耗形成鮮明對比。這不僅是對當代時尚的一次反思，也是對未來設計價值的一種提問。」她認為，郭培的創作不僅僅是美麗的服裝，更是一種對文化、工藝和時間的致敬。
郭培不僅是中國高級定製時尚界的先驅，更是傳統工藝復興的重要推動者。從《黃皇后》的全球矚目到 M+「郭培：藝想天開」展覽的藝術呈現，她以大膽的設計視角和對文化的深刻理解，帶領觀眾見證傳統與現代的融合之美。正如 M+ 策展人 Ikko Yokoyama 所言，郭培的創作不僅是時尚，更是一場關於文化、藝術與自我表達的視覺旅程，啟發我們重新思考時尚與當代視覺文化的共鳴與可能性。
M+ 特別展覽「郭培：藝想天開」
展期：2024 年 9 月 21 日至 2025 年 4 月 6 日
地址：九龍博物館道 38 號西九文化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