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yboi Carti:在迷霧中操縱《MUSIC》
Playboi Carti 的巨作曾一度震撼說唱界,五年後,他再次重返這片廢墟。

當 Hypebeast 邀請我寫一篇關於 Playboi Carti 的文章,並告訴我這篇文章會與一系列原創照片同時刊登時,我簡直難以置信,雜誌裡竟然會收錄這位 29 歲、幾近瘦骨嶙峋的藝術家的新肖像,在這些靜態的平面影像中他身著飄逸的、精心挑選的、價格高得離譜的布料。對於一位擁有如此廣泛影響力的人而言,照片中 Carti 本人的占比卻少之又少。很少有音樂人能像他一樣對時尚有如此深刻的造詣;能將自己的身體扭曲成吸血鬼或徹頭徹尾透明的樣子的人就更罕見了。而且,不知何故,我們竟然能捕捉到他本人的照片,這似乎有些離奇。
他炙手可熱的代表作《Whole Lotta Red》毫無疑問是這十年中最具影響力的說唱專輯之一,它是多個不同子流派的共同祖先,成就了許多音樂人的職業生涯。他獨特地將即興喊話與主唱聲軌融合,在歌詞中對語言的解構和重塑,甚至他在舞台低語中頻繁流露出的難以抑制的能量,都成為了從 Carti 的家鄉亞特蘭大到遙遠的斯堪地納維亞半島等地,眾多風格迥異的年輕說唱歌手群體的通用語言。直到今年三月為止,2020 年聖誕節發行的《Whole Lotta Red》一直是他最新的錄音室專輯。即便他後來零星發布了一些優秀的單曲,也大多沒有上架主流數字流媒體平台,那群饑渴的「音樂禿鷲們」只能在 YouTube、SoundCloud 和 Instagram Live 上啃食這些零散作品的殘骸。
於是,各種傳聞在坊間不脛而走:Carti 去了多倫多;他回到了亞特蘭大的家鄉;他正站在好萊塢山一條蜿蜒曲折的公路盡頭;他像一只擁有大量 Rick Owens 收藏的蝙蝠一樣躲在巴黎附近的一個山洞裡。製作人在採訪中暗示,他們被請來幫助 Carti 打造新聲音,或者打磨舊有風格。《Whole Lotta Red》續篇的發行日期一變再變,關於預購鏈結和巡演計劃的傳聞幾乎一出現就煙消雲散。一位網友對這種現象做了最好的總結,他在 Instagram 動態中發布了一張依然屹立的世界貿易中心的照片,並配文「9/11 if Carti said it was happening.」
突然間,漫長的等待戛然而止。3 月 14 日淩晨,《MUSIC》(可能你們更習慣用 Carti 曾預告過的名字《I AM MUSIC》稱呼它)終於揭開面紗——這是一張包含 30 首曲目,時長超過 75 分鐘的巨製。專輯沒有漫無目的地延展,而是像同心圓般運轉,大部分時間都圍繞著 Carti 用五年時間鋪就的嘻哈軌道上,然後,至少是間歇性地探索未知的世界。它有時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有時又讓人感到格格不入。
在撰寫本文時,《MUSIC》似乎像是一種脈搏,推動 Carti 真正進入主流流行文化的核心:助陣 The Weeknd 的體育場巡演後無疑會緊跟一連串的個人演出;相關周邊商品將無處不在;這張專輯甚至會左右夏季廣播節目中那些過往不屬於它的部分內容。然而,每一次新的曝光並沒有把 Carti 的全貌更為清晰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反而讓他變得更加晦澀難懂。這並非一組監控影片的記錄——不妨想象一疊老式投影儀的透明片,稍稍錯位,邊緣模糊,細節變得朦朧。他就在這裡,但又似乎不在。
Playboi Carti 出生的那天恰逢 2Pac 去世的日子:1996 年 9 月 13 日。(這件事在說唱圈成了一個笑話,既說明歌迷對 Carti 的崇敬之情,也體現了如今現實世界的悲劇如何可以輕而易舉地化為烏有。)他在亞特蘭大南部長大,十幾歲時就開始在 SoundCloud 上傳歌曲,之後分別在 Awful Records 和 A$AP Mob 的邊緣地帶輾轉,之後搬到了紐約。不久之後,他就在主流廠牌開始因流媒體收入變得富裕之際,簽約了 Interscope Records。
即便在那時,他依然神秘莫測。他的粉絲們——以年輕男性為主,對網路的語言和符號體系極為熟悉——瘋狂渴望他發布那些只在極短片段中預覽過的歌曲,這些歌曲在 Interscope 準備正式發行之前,只能以各種不同的標題和極不穩定的音質,借助 YouTube 以及那些殘存的舊文件分享在網絡上摩挲傳遞。縱觀說唱歷史,這種「官僚式的煉獄」困住了無數優秀作品的發布,原因可能是版權未獲批準、公司高層漠不關心,或者其他各種因素。無論驅動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是什麽,對於 Carti 來說,這種「稍縱即逝」似乎已經成為他更宏大創作計劃的一部分。
2017 年春天,他的首張混音帶發行了,封面也恰如其分地使用了同一張照片的兩次複制,這種處理方式呼應了一種感覺:即便是徹底嶄新的風格,也可以由舊風格的附屬元素拼湊而成。《Playboi Carti》這張混音帶以單曲《Magnolia》為主打,也被這首歌所定義。這首由 Pi’erre Bourne 製作、極簡而帶有威脅感的作品,早已在論壇和 Twitter 群聊中廣為流傳,人們通常用「Hide It In My Sock」這一變體來稱呼它。這首歌的大部分歌詞聽起來更像是 Carti 在錄音棚裡清嗓子時隨口低喃的句子,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它才產生了巨大的反響。
在這張同名作品發布僅一年後,Carti 推出了他的「首張」專輯《Die Lit》(這個「首張」只是合同上的說法,毫無實際意義)。這一次,Pi’erre Bourne 承擔了更多的製作工作,這種統一的製作風格幫助串聯起整張專輯中的各類歌曲——如果沒有這種共通的聲音語法和精心的曲目編排,這些歌很可能會被看作是一連串互不相關的類型試驗。就像他早期的合作夥伴 Lil Uzi Vert 一樣,Carti 也開始把自己描述為一位搖滾明星:在專輯封面上跳水,以及在現場表演中營造出衝撞甚至是更瘋狂的混亂,這不僅是歌曲的組織邏輯,往往也是歌曲本身。
在《Die Lit》和《Whole Lotta Red》之間的兩年半時間裡,Playboi Carti 的音樂作品不斷被洩漏,這些未正式發布的曲目大多立刻被他日益狂熱的粉絲群奉為圭臬。(從某些指標來看,Carti 與 Yung Nudy 合作的歌曲《Pissy Pamper》(儘管名字令人遺憾,且從未正式發行),可以被視為 2010 年代末最具影響力的歌曲之一。)Carti 一貫的神秘作風使得外界很難判斷:這些洩漏究竟是導致專輯推遲發布和整體美學方向發生變化的原因,抑或僅僅是從一個本來就處於停滯狀態的項目中被剔除的內容。
無論如何,對《Whole Lotta Red》的等待最終演變成了一種近乎喜劇式的焦躁,而這份等待最終得到了回報——一部在聲音與情感動態上都令人震撼的作品。Carti 摒棄了以一位主製作人主導的模式,轉而召集了一批新晉制作人,其中包括被廣泛認為是 Rage Rap 奠基人之一的 F1lthy。最終呈現出的聲音效果,不至於像重錘擊頭那般沈重,聽起來像是一把電鋸切割 GameBoy Advance 的聲音。那年聖誕節,我為 Pitchfork 撰寫了《Whole Lotta Red》的樂評,並給予了它「最佳新音樂」(Best New Music)的榮譽標籤。直到今天,我仍時不時收到陌生人的留言,對我打出的評分(8.3)感到憤怒——在他們看來,這個分數根本不夠高。
在 Carti 的缺席期間,《Whole Lotta Red》的重要性反而與日俱增——它成了一塊「羅塞塔石碑 Rosetta Stone」,為之後五年的音樂實驗與風格精煉提供了藍本,影響了整整一代的說唱歌手與製作人。回想下前文提到的那疊投影膠片,現在再想象它們被一張張剝離,每一張都被藝術家和唱片公司 A&R 拿去,從中提取某個元素,進而創作出整首歌曲、整張專輯,甚至開啟一段職業生涯。當然,這種「煉金術」從未被真正複製:模仿者們一次只能撥動一根線,而 Carti 卻能讓木偶一起跳起 Milly Rock(筆者註:一種舞蹈)。這也恰如其分——畢竟,這位操縱木偶的人,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幕布之後。
《Whole Lotta Red》和《MUSIC》之間的空檔讓人覺得,Playboi Carti 以往作品之間的那些「空窗期」簡直算不了什麽。這一次,幾首如信號彈般的宣傳單曲顯得更具策劃意味,但依然沒有上線各大流媒體平台。粉絲們依舊以熟悉的執著記錄著 Carti 的每一個動作,但一種新的虛無主義情緒也悄然彌漫開來:他們開玩笑說,專輯也好、巡演也好、新一輪的周邊商品也好——這些永遠不會到來了。他現在在休斯頓,或者也許是在倫敦;他在馬拉喀什;他又跟 Pi’erre 一起進了錄音室;他在跟 Kanye 一起嘗試新的合成化合物;他在為米蘭時裝周增肌;又或者,他在為紐約時裝周減重。
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Carti 依然以一貫的力度和直覺在說唱。他那極具彈性的嗓音、詭異精準的節奏感,以及巧妙而前衛的意象運用,依然完美協作。請聽《Different Day》——它聽起來就像是半夜驚醒後氣喘籲籲講述的一場噩夢;再聽《H00DBYAIR》——幸運的是,這首歌最終被正式專輯所收錄,它仿佛將 2014 年前後亞特蘭大說唱那場創意爆炸,設想成是在地獄中上演的一幕。
《MUSIC》並不像《Whole Lotta Red》那樣蘊含著顛覆的力量,無論對他本人,還是對整個說唱界而言都不是。它吸收並吐出了比《Whole Lotta Red》所引發的 Rage 及其周邊風格更為多樣、有趣的聲音,但整體的音色選擇、節奏設定和主導氣質仍足夠相似,以至於人們更可能將它視為一種延續,而非一次徹底的重塑。雖然這張唱片的長度合理,也很少拖沓,但它整體上缺乏其最佳歌曲那種不可避免、不可複製的品質,讓《MUSIC》時不時地漂移到 .zip 文件的危險境地。
所幸的是,即使在失去先機時,Carti 依然能夠迅速穩住陣腳,並施展出幾乎難以置信的吸引力。聽感相對重複的《OLYMPIAN》剛剛開始顯得平淡無奇,隨即就被《OPM BABI》所拯救——這是一首對 Soul 採用歌曲結構的瘋狂顛覆。而那些一線嘉賓(Future、The Weeknd、Travis Scott、Kendrick Lamar)的出現幾乎顯得多余,這恰恰進一步突顯了 Carti 的巨星地位。即便整張專輯未必始終引人入勝,《MUSIC》至少在很多時候是令人著迷的。
有時候,《MUSIC》中那種催眠式的傾向甚至變得幾乎是字面意義上的:在《Cocaine Nose》這首歌裡,一段聽起來像是小布希時代 Nextel 手機的提示音,在副歌下回響,仿佛是某種聲納。當然,這還遠不是 Carti 在這張專輯中「再利用」的唯一一件舊時代遺物。DJ Swamp Izzo——一位混音帶圈的常客,曾幫助許多 2014 年代的亞特蘭大藝人打響名號——擔任了《MUSIC》的主持人,他激烈的吼聲散布在各個曲目中,為它們注入一種歇斯底里、需要人遞毛巾擦汗的緊張感。不過,和他在《Munyun》開頭所說的不同,你不是「活在石頭底下」才會不認識他——你也許只是不到 30 歲而已。這與 2021 年 Tyler, the Creator 在《Call Me If You Get Lost》中請來 DJ Drama 擔任主持,將整張專輯包裝成一張 Gangsta Grillz 系列混音帶的做法截然不同。Tyler 在挖掘懷舊情緒,而 Carti 更感興趣的似乎是徹底抹除時間的界限。
在這種「時間折疊」的過程中,Playboi Carti 也以一種頗具爭議的方式,重新喚起了 2010 年代初流行 EDM 的柔和迷霧。《MUSIC》依然像《Whole Lotta Red》那樣瘋狂迷幻,但卻很少有那樣的重量感。不能說 Carti 在這張專輯中變得自滿了,但在某些段落里,他似乎始終沒有抵達那種情緒的宣洩點或將其進行真正的釋放。雖然有《Cocaine Nose》這樣的歌曲,也有對搖頭丸的直接提及,但最貼切的藥物類比可能還是氯胺酮(K 粉),這首原本以它命名的歌,在專輯中更名為《K Pop》。這種藥以其柔和、遊離的效果著稱,也最能體現這張專輯的氣質。在《Fine Shit》一曲中,副歌最後一句「Don’t say you’ll die for me, lil’ bitch, just die」聽起來,與其說是一種挑釁或挑戰,不如說更像是給予對方一種終於可以接受終結的「許可」。
然而,《MUSIC》依然過於獨特,不可能被輕易遺忘。比如《Crush》中點綴的合唱人聲;《Rather Lie》中在不同聲區間的靈巧切換;還有《Mojo Jojo》裡他扭曲聲音來配合 Kendrick Lamar 的即興喊話,使這位洛杉磯傳奇聽起來仿佛只是他眾多替身之一。所有這些細節和花樣立刻讓這張專輯顯得與他同時代的藝人以及他自己的「後輩」們截然不同。當他在《Mojo Jojo》中調侃自己「A house… everywhere」時,僅憑他語氣中的那一絲停頓,就比許多所謂定義職業生涯的單曲傳達了更多個性。
說到定義職業生涯:儘管與過去有所關聯,盡管專輯名為《MUSIC》,但這張作品沒有試圖囊括 Carti 在公眾視野中的整個歷程。當然,這也不是它應該做的——他的魅力歷來源於這樣一種感覺:他是說唱的創意先鋒,總是在不斷前進,為後來者勾勒出藍圖。在上一張專輯中實現了這種洞察力後,粉絲們自然會期待 Carti 的新作能描繪出 2030 年說唱音樂的模樣。然而,他更感興趣的似乎是打亂當前充斥我們演算法的訊息原始碼,讓那同質、無盡的滾動變得稍微崎嶇一些。為此,即使是那些聽起來像是借用其同時代作品的節奏,也被賦予了新的韻律和不同的跳躍感;這並非一種新的語言,而是提醒我們,我們已經掌握的語言中仍有尚未開發的潛力。畢竟,《MUSIC》歸根結底是一場綜合的練習。
無可否認《MUSIC》有諸多面向,但有一點它絕不是——至少在歌詞層面上——透露 Playboi Carti 這段時間的經歷。他經歷了什麽,忍受了什麽,是什麽讓他回歸?我把這看作是一個中立的觀察;如果 Carti 書寫一部詳盡而直白的自傳,恐怕他不會因此變得更有趣。(還記得在《Whole Lotta Red》的《Stop Breathing》裡,他開頭唱道「Ever since my brother died…」但並沒有展開敘述,而是斷斷續續地把這句話當成一個小鉤子。)
當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時,曾想過 Carti 或許會回答幾個問題,無論是面對面的採訪,還是語音留言式的答覆。直到最後一刻,理論上來說一個音樂檔案可能會以某種方式彈出來——就像一個幽靈,在我的 Gmail 郵箱裡等待著被轉錄、解釋和分發——一個男人在向他乞求和討價還價,想要得到解釋和說明。可是,我一直在想,為了什麽?
Creative Direction / Styling by Rose Marie Johansen.
Consultant: Katja Horvat.
Production: DIVISION.
EP: Alice Wills.
Stylist Assistant: Donya Hodge.
Lighting Director: Darren Karl-Smith.
Post-Production House: Hand of God.
Production Service: North of Now Films.
Special Thanks: Erin Larsen and Jules de Chatele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