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rvana 的自嘲在《Nevermind》中一語成讖
甚至是三十年前出鏡拍攝唱片封面的嬰兒,如今都向樂隊索賠千萬。

唱片封面(Cover Art 或稱 Album Art)在流行文化中,不僅是指紙質封套或是唱片外包裝上的圖案,經典的唱片封面設計,被認為是設計師與音樂家獨特的視覺傳達途徑,因其提供了更多的設計自由,不少帶有政治性、議題性的封面設計因而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Cover Art 欄目以唱片封面為流行文化場景帶來的影響為主題,分享與唱片封面相關的故事。
在 Grunge Rock 和 Alternative Rock 尚未大舉南下加入大灣區的金屬狂潮時,這種充斥了骯髒轟鳴聲的音樂一度是西雅圖及周邊地區的遺珠,而促使它們在 1990 年代走向美國主流音樂市場的基石之一,正是來自於傳奇樂隊 Nirvana 於 1991 年發佈的專輯《Nevermind》。在這張浸透了太平洋西北地區的工業噪音的唱片中,濕潤的溫帶海洋性氣候將來自龐克傳統中的真誠與躁動鏽化成了遲鈍的自省,映射出 Kurt Cobain 的焦慮、封閉與自我懷疑。
當樂迷們都在為《Nevermind》即將迎來發行三十週年紀念而準備大肆慶祝時,當年為唱片封面而裸體出鏡的模特 Spencer Elden 卻一紙訴狀,以「兒童性剝削」的罪名將 Nirvana 樂隊告上了法庭。
稚嫩的嬰兒在水中把手探向一張掛在魚鈎上的鈔票,對於這張流行文化歷史上最偉大之一唱片封面的解讀有很多,而「放棄抵抗,坦然接受內心對於物欲的淺薄追求」則成為樂隊對於該時期自身所面臨的身份意識困境的大方自嘲。
在本期 Cover Art 欄目中,HYPEBEAST 將與你一同深入《Nevermind》專輯創作的背後,樂隊是如何用糾結的和弦、死硬的態度和最為重要的——充滿爭議的封面,來表達在面臨商業世界的誘惑時,樂隊對於生存和發展的的迷惘與困惑。
Nirvana 與 Nevermind
由主唱兼吉他手 Kurt Cobain,貝斯手 Krist Novoselic 以及鼓手 Dave Grohl 組成的樂隊 Nirvana 在發佈了首張專輯《Bleach》並簽入 DGC Records(David Geffen Company)之後,摩拳擦掌地準備好了用下一張專輯敲開主流市場的大門。
經過在 Sound City Studios 和 Smart Studios 兩個月緊鑼密鼓地錄製,新專輯《Nevermind》逐漸浮出水面。儘管 Kurt Cobain 不止一次地強調這張唱片是樂隊面向更廣大聽眾的嘗試,但這也仍然很難解釋 Nirvana 是如何用這樣一張在當時聽上去毫不「流行」的專輯取得了大部分流行樂隊難以望其肩項的成績。
在這張充滿矛盾的專輯中,Kurt Cobain 想創作出一種混合了 The Knack、Bay City Rollers、Black Flag 以及 Black Sabbath 等樂隊風格的作品,而在作曲時,他又參考了 The Melvins、R.E.M、The Smithereens 以及 Pixies 等樂隊的思路,並且戲謔地把他們的 Demo 稱為「有著簡單旋律的兒歌」;然而我們能從專輯裡得到的卻是生硬的和弦組合、不和諧的吉他即興以及彷彿從 Sonic Youth 那裡偷來的噪音片段,一如將鐵釘、硬橡膠和碎花崗岩丟進了同一隻汽油桶里——堅硬的聲音相互激蕩,達成了詭異的簡諧。
根據 Charles R. Cross 2001 年為 Kurt Cobain 撰寫的傳記《重於天堂 Heavier Than Heaven》裡所記述的,《Nevermind》中的大量歌曲都圍繞著 Kurt 和他的女友 Tobi Vail 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並且專輯的走向也在這段關係走向終點之後進入暴力與極端的情緒中。用狂躁的方式宣洩內心的真實與活力,勃發的精力卻化為苦悶與陰影,以《Smells Like Teen Spirit》為代表的作品很快在當時的年輕人中引起廣泛又深刻的反響。
新專輯謙虛地融合了唱片行業的標準化製作技術以及流行歌曲創作慣例,與樂隊的龐克根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樂隊於獨立時期養成的「習性」在《Nevermind》中也仍然有著顯性的遺傳:難以理解的歌詞搭配上模糊的吟唱,這讓 1990 年代的電台難以接受 Nirvana 的新作:「至少得讓我們聽清楚他在唱啥吧?」
搖擺於特立獨行和主流市場之間,《Nevermind》成為了當時 Grunge Rock 領域內的獨特存在:既不順應樂隊忠實粉絲的心意,又拒絕了主流聽眾的首肯,但它同時征服了這兩批挑剔的聽眾——而這也最終導致了 Kurt Cobain 的覆滅。
《Nevermind》於 1991 年 9 月 24 日發佈,並於三個月後登上了 Billboard 排行榜的頭名,上一個能夠以同樣速度登頂的專輯還是 Michael Jackson 在 1982 年發佈的《Thriller》。每周 300,000 張的銷量長達數個月——Kanye West 在今年發佈的《Donda》首周銷量也僅有 309,000 張。用獨立音樂的方式取得了統治性的勝利,至此,唱片行業對 Alternative 樂隊的看法與策略被徹底重塑。
將 Grunge Rock 帶入主流,《Nevermind》為 1990 年代的搖滾音樂奠定了基調,並重新詮釋了另類搖滾在商業和文化上的可行性:Nirvana 永遠地改變了搖滾樂。
封面背後
在《Nevermind》專輯的封面上,最顯著的位置留給了一個裸體的嬰兒,他以自然舒展的姿態於水中,前方是一張面值為一美金的紙鈔,穿著一隻魚鈎;在封面的左下角,則通過襯線字體和無襯線字體的組合標識出了樂隊與專輯的名字。
在專輯發佈的最初幾年,關於專輯封面的解讀,樂隊及唱片公司均語焉不詳;而根據歌詞、採訪以及成員的各種言論中拼湊出最為人所接受的解釋是:《Nevermind》封面上的嬰兒代表著人們心中最原始、嬌弱的一面,而美金則代表了對資本主義社會和消費主義原則的批判。
然而事實是:在新專輯發佈前夕,主創 Kurt Cobain 觀看了一部關於水中分娩的紀錄片,於是他「突發奇想」地覺得可以把這個創意作為封面。樂隊的藝術總監 Robert Fisher 為 Kurt 找來了一些水下分娩的素材,但由於這些素材大都「過於直接」,所以他們轉而想用一位游泳的嬰兒作為代替。素材庫中唯一一張符合要求的照片的授權費是 $7,500 美金,唱片公司顯然並不會為彼時票房還只是平平的樂隊支付這一筆高昂的費用,於是 Robert Fisher 聘請了一位專業的水下攝影師 Kirk Weddle 來進行這一拍攝。
拍攝期間,Kirk Weddle 邀請到了五位嬰兒的參與,他們依次被自己的父母丟進水池裡,而攝影師則蹲在水池底抓拍嬰兒們的表情。拍攝結束後,最後選擇了一位名叫 Spencer Elden 的四個月大的寶寶,「有幸」登上當時還未完成的《Nevermind》封面備選。
當唱片公司對封面上 Spencer Elden 裸露在外的陰莖表示擔憂時,Kurt Cobain 強硬地表示,唯一能接受的做法是在封面上貼上一張貼紙,上面寫著:如果你對此感到不適,那你一定是一個潛在的戀童癖(If you’re offended by this, you must be a closet pedophile)。
並沒有採用搖滾樂隊一貫使用的硬朗、大男子主義等主題的意象,「裸體嬰兒被金錢誘惑」的概念在同時處於人們對於「純真」的普遍共識以及代表了商業「銅臭味」的兩個極端上,形成了一種巧妙的對立與平衡,暴露了現實境遇與社會認同之間的差距,「矛盾」的感覺在這張封面中被無限放大,成為支撐起整張專輯的視覺主體。
嬰兒照片引起的爭議
不論對於 Nirvana 或是《Nevermind》而言,2021 年都是具有相當紀念意義的一年:於前者,這是 Kurt Cobain 進入 27 歲俱樂部之後的第一個 27 年;於後者,則是《Nevermind》釋出的三十週年紀念。
樂隊和唱片公司並未為《Nevermind》舉行過於盛大的紀念儀式,而是象徵性地發佈了一份「超豪華」的 Deluxe 版專輯——除了將 1/2 inch tape 模擬信號錄製的原版專輯重製為高解析度的數字版本,新增的 Del Mar、Amsterdam、Melbourne 以及東京四城的現場版錄音將原本薄薄的一張唱片硬是填充至 8 張黑膠唱片的肥厚分量,但一如他們在 2011 年發佈的《Nevermind [20th Anniversary Edition]》一樣,這些支離破碎的、草草了事的未公開片段並不能喚醒人們對重新認識 Nirvana 樂隊的熱情。
以特殊方式參與了《Nevermind》專輯「創作」的 Spencer Elden 則成為了這次紀念活動的輿論中心。
Spencer Elden 以違反了聯邦兒童色情律例的「兒童性剝削(child sexual exploitation)」罪名起訴了 Nirvana 樂隊、樂隊現存的成員以及 Kurt Cobain 的遺產監理會,他聲稱由於照片拍攝時他僅有四個月大,無法同意照片的授權使用,而他的法定監護人也沒有同意;Kurt Cobain 先前曾口頭答允的「使用貼紙遮蓋住他的生殖器」的許諾最後也並未落實;並且最為直接的事實是,這是一張「兒童色情攝影作品」。
以及,Spencer Elden 還要求樂隊現存的每位成員賠付給他 $15 萬美金的費用,以彌補「他那著名的裸體嬰兒形象帶來的終身傷害」。
該筆訴訟是在專輯即將迎來 30 歲生日的前一個月發起的,而在專輯的 10 週年、17 週年以及 25 週年紀念活動中,Spencer Elden 都以各種形式重新拍攝了這張著名的照片。
「實話說,當你知道這張唱片的銷售涉及了多少錢時,你很難不感到不安。」Spencer Elden 在一次採訪中表示,並且分享了他對於這一事件的看法的改變,「一次我去看棒球比賽時,我突然意思到,球賽現場的幾萬名觀眾可能都看到過我的下體,我感覺我的部分人權、我的隱私被暴力剝奪了。」
1991 年,當 Spencer Elden 拍攝完這張照片,攝影師 Kirk Weddle 問他的父母是否可以把照片授權給一支還未出名的樂隊時,他的父母欣然同意並獲得了 $200 美金的報酬(當時模特的標準時薪),而整個談判過程不超過 15 秒——2016 年,Spencer Elden 在《Nevermind》的 25 週年紀念活動上拍攝了同一張照片,並且獲得了同樣金額的報酬。當時,Spencer Elden 甚至想完全還原這一裸體版本的封面:我可能有著全世界最著名的……我想要再拍一張完全復刻的版本,為什麼不呢?這會很有趣。」最終,他還是在攝影師的勸導下穿上了泳褲。
「這很奇怪,我四個月大的時候只參與了五分鐘,但它成為了一件改變世界的事情,參與一件我甚至都不記得的標誌性事件,這感覺很奇妙,但也很奇怪。」2016 年,Spencer Elden 向《TIME Magazine》雜誌表示,儘管他成為了唱片最重要的代言人之一,但他實際上還從未見過 Nirvana 中的任何一位成員。
對於 Spencer Elden 動機的猜測已然不再是人們討論的焦點,但是他的舉措再度引起了行業針對「不合時宜的兒童形象使用」這一話題的熱議。
封面上的寶貝們
嬰兒照片用於唱片封面的使用來源已久,伴隨著這一商業行為的爭議也從未止息過。
通常被稱為「屠夫封面(butcher cover)」的《Yesterday and Today》是 The Beatles 樂隊在 1966 年發佈的第 12 張錄音室專輯,這也可能是主流聽眾的認知中第一張「不那麼可愛」的嬰兒元素唱片封面:由攝影師 Robert Whitaker 掌鏡拍攝,樂隊成員們身著白大褂,身上披滿了被斬首的嬰兒玩偶以及擦缺的肢體碎塊。儘管樂隊一再聲明這是「對於越南戰爭的反對」,但唱片一經推出就飽受批評。最終,原版設計的唱片被迅速撤下,替換成了一張樂隊圍坐在行李箱邊的照片。
音樂原版封面的稀有,這張僅流通不超過 50 張的《Yesterday and Today》成為了歷史上最昂貴的黑膠唱片之一。2016 年,一張未開封版的原版唱片在拍賣會上以 $12.5 萬美金的價格被拍出;三年後,一張此前由 John Lennon 保存的《Yesterday and Today》的成交價格則是 $23.4 萬美金。
1984 年,Van Halen 樂隊發佈了第六張正式專輯《1984》(亦寫作「MCMLXXXIV」),這是最後一張由原始成員 Van Halen 兄弟、David Lee Roth 以及 Michael Anthony 創作的全長專輯,也是樂隊最暢銷的專輯之一,銷量超過 1,000 萬張。
在由平面藝術家 Margo Nahas 創作的《1984》封面上,一名長著雙翼的金髮小孩靠在桌面,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隻香煙,桌上則擺放了兩包已經拆封的香煙。在 1980 年代,歐洲對於香煙及相關製品的把控十分嚴格,因此《1984》在推出之後,於不少歐洲國家都遭遇了審核危機。將「嬰兒」與「香菸」聯繫在一起,專輯的推廣遭遇了相當程度的抵制,而最終的協調成果是,英國版本的《1984》封面上使用了貼紙來遮蓋住封面的下半部分。
1995 年,美國搖滾樂隊 Goo Goo Dolls 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在他們的第五張錄音室專輯《A Boy Named Goo》封面上,樂隊選用了一張嬰兒的照片作為封面。在封面上,這位臉上沾滿樹莓汁的嬰兒出裸出鏡,而最終導致唱片在 Walmart 等超市下架的原因也是「彷彿這個嬰兒的臉上沾滿了血液,令人感到不適」。
除了上述的三張唱片,Korn 的《Life Is Peachy》、Eels 的《Beautiful Freak》以至於 The Human League 的《Reproduction》等專輯的封面也均因為使用了嬰兒、幼童等元素,在發行之後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聲討;這些形式不盡相同、但畫風詭異的照片在賦予了專輯的視覺以強烈的戲劇衝突的同時,也因獨特的格調另這些優異的作品得以在爭議中被樂迷及聽眾們反復提起。
《Nevermind》的封面似乎是一種公然的自嘲,不論是製作方式、發行方式還是運營方式,Nirvana 在這張唱片中都欲拒還迎地迎合了美國主流音樂行業中高度商業化的語氣,而唱片名字「Nevermind」本身則略帶有冷漠和諷刺的意味,這是樂隊對於商業上的成功的渴求以及對於來源於朋克傳統里直面內心的真實性的自我審視——似乎也暗示了樂隊在這一時期所面臨的身份意識困境,而他們給出的答案則是:「隨便吧。」